忘忧镇的小茶馆 第四十四章 荒原

“我漫步于这没有生机的田野上，风卷起沙粒，打得我看不清前方的道路，不得不眯起眼睛不停地向前寻找出路……”与过去的关系终于告一段落，但欣灵的心情却并没有因此变好，反而又回到了郗梓去世不久时那种忧郁的状态。不是来自校园，不是来自家庭，更不是来自伙伴，那么她究竟因何而苦恼？没有人清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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陌漓自然也属于不知情的行列。起初他以为是欣灵姐在为店里的生意苦恼，后来才发现并不是——如果一个人几乎每天都躲在房间里闭门不出，那再怎么看也不像是关系店里的样子。他想去找欣灵问个清楚，但紧闭的门扉还是让他没敢伸出手；他想去问爷爷，但爷爷无法回答他。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有烦恼时无人能够帮忙解决的时候。

作为拜访爷爷的回礼，这次他得到了二十元——二十元，这几乎是其他孩子一周的早餐钱。而且，这二十元赚得有多么不容易，他可是心知肚明。尽管想要百般推辞，但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，他最后还是接下了。

可拿着它又该做些什么呢？他完全没有头绪。如果是开心的时候，他一定会买些喜欢的点心来犒劳自己。但现在，什么都没有做的他拿着本不属于他的奖励，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，却不知道究竟该何去何从。要去热闹的街上转转吗？不，越是喧闹就越觉得现在的自己是如此孤独；要去公园里坐坐吗？不，心情太烦躁了，坐不下来；要坐一趟车去附近的镇子玩玩吗？二十块钱，一个来回绰绰有余。不，走得太远会让爷爷和欣灵姐担心的……该怎样利用这么多钱，陌漓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。感觉走得有些累了，就坐在一旁的长椅上休息。

“茶馆里现在很闲吗？”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。陌漓抬头一看，竟是已经许久不见的山松。相比刚认识他的时候，高大的少年看上去似乎憔悴了许多，看上去也少了许多稚气，似乎也没有原来那么健谈了，“我能坐在你身边吗？”作为回应，陌漓点了点头。

不过坐下之后，两人就很久没有和对方说话。陌漓有陌漓的，山松有山松的惆怅，但情思相通的两人，却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。若是再谈起茶馆的那些事情，未免有些不太合适。对山松而言，那些已经是过去式了。“你似乎有话想说。”陌漓看着山松说。

“……是啊。”短暂的沉默后，山松给出了答复。

“还在为你母亲的事情而苦恼吗？”陌漓试探性地提起一个话题。那还是在暑假末，正在他享用刨冰的时候，山松突然告诉了他这个痛苦的消息。并非是陌漓有意要提起，他只是想要知道，山松的烦恼究竟来自哪里。相比守口如瓶的欣灵，山松的情绪变化更容易看出来。

“算是吧，”山松回答，“葬礼之后，就是剩下我自己了。尽管还有亲戚，但我还是拒绝了他们。我也已经不小了，不能总是依赖长辈。不过……”他顿了顿，忍住发自内心的悲怆说，“很遗憾，我最后还是没能向母亲说声谢谢……”子欲养而亲不在，这大概就是山松的现状吧。早早失去父亲，经由母亲一手拉扯大的这个大男孩，错过了和母亲见最后一面的机会。对陌漓而言，那是第一次，却也是最后一次。

“你似乎也在为什么事情烦恼着，”山松又说，“是欣灵的事吗？”

“嗯，”少年点点头，“最近，欣灵的亲戚来茶馆了，希望能够带她回去。但是欣灵姐以非常激烈的方式拒绝了，又因为不知道她的去向，最后只得放弃。等到亲戚们离开后，她才重新回到茶馆，气色也恢复了不少。”

““你和她似乎进展很顺利嘛，”山松忍不住调侃道，“怎么开始关心起她的事情了？”

“才没有，”陌漓扭过头说，“只是对她十分在意而已。欣灵姐那样闹情绪我还是头一回见。”

“这样啊，”山松说，“你不说的话，我都不知道欣灵她还有亲戚。

陌漓也叹了口气。“欣灵姐对这件事讳莫如深，怎么也不肯说。”

“这也算是隐私的一部分吧，”山松说，“解铃还须系铃人，想听的话还是要看欣灵自己。如果她愿意告诉你的话，她一定会把这些事说给你听的。”

“谢谢你，山松。”陌漓向这个大男孩道谢。

“不用客气。毕竟我也在茶馆待了挺长时间嘛。”山松笑了笑，起身准备离开。

“你要走了吗？”陌漓问他。

“是啊，”山松说，“该回去准备求职相关的事情了，有机会再见，陌漓。”身材高大的男孩向他摆摆手离开了，剩下陌漓面对那二十元钱发呆。

“该用这些钱做些什么呢？”他又一次犯了难。

现在还是上课的时候，像陌漓这样的年纪，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高中生。但大多数高中生现在都在学校里，只有极少数因为某些原因没能去学校的会在外面：比如到城里去补习，比如想要考艺术生，还有的则是彻底放弃了学业每天浑浑噩噩度日——然而很不幸的是，陌漓不属于以上的任何一种。他现在的身份是正处在休学状态的高中生。

“我漫步于这没有生机的田野上，风卷起沙粒，打得我看不清前方的道路，不得不眯起眼睛不停地向前寻找出路……”他忽然又想起了欣灵的散文集的那句话。不光是他自己，用来形容现在的爷爷和自己同样合适。郗梓的事情之后，每个人的心境都像是一片荒原，而如何让这片荒原恢复生机，便是他们需要去做的。

“小美你看，这里有个苦恼的大哥哥！”大概陌漓做梦都没想到，居然会有小孩子找上他。

“咦，大哥哥你怎么了？为什么不开心呢？又为什么低着头呢？”一连串的问题让他无从开口。说心里话，他并不讨厌小孩子，不过和他们在一起总有种莫名的不适应感。

“大哥哥在想事情。”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。就在他抬起头的这一瞬间，他才看清了两个小孩子的相貌：一个是小男孩，脸蛋看上去圆圆的；另一个是个小女孩，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子，正用渴求的目光期待着他。

“大哥哥，你在想什么事情呢？”小男孩问道。

“唔……什么事情呢……大哥哥也不知道。”

“那我们能帮你一起想吗？”小美问，而陌漓并没有给她答复。

“可以哦，”陌漓回答，“不过，你们可能帮不上大哥哥什么忙吧。”

“妈妈说，要尽力帮助有困难的人，”小男孩忽然说道，“既然大哥哥有困难，那我们就要帮助大哥哥，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。”少年真的没想到，这两个看上去年龄还不到上小学年纪的小孩子，居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。这让他这个即将成为成年人的人情何以堪。

“那就坐在大哥哥身边一起想吧。”陌漓提议。

“好！好！”两个小孩异口同声地答应了。

说是想办法，其实也不过是三个人并排坐在长椅上静坐而已。陌漓怎么也想不明白，他为什么就成了看孩子的保姆——说起来，甚至他都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是从哪里跑来的。不过，见他们如此热心，陌漓也不好意思拒绝。如果要发呆的话就一起发呆，如果要胡闹的话……那就一起胡闹吧，没关系的，陪孩子们玩耍而已。

“大哥哥，你在想什么事情呢？”名叫小美的女孩问。

“……没什么。只是在想一起有些苦恼的问题而已。”

“能把烦恼说给我们听听吗？”小姑娘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。

“……好吧。”沉思了一会儿，陌漓还是答应了。他总是无法学会拒绝。

“哥哥有一个喜欢的人。但是，不知道该怎样界定和她的关系。有时候觉得像是朋友，有时候又像是恋人。和她在一起的时候，就忍不住想多了解她一些，再多一些。不过，那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孩，不爱与人交流，也不肯透露自己的过去，只是沉浸在书本的世界中。”

“所以哥哥就在烦恼着，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姐姐吐露心声呢？”或许只有在面对小孩子的时候，陌漓才能安下心来。现在的他也是处在烦恼的年纪，独自一人身在异乡，没有父母，许多事都要他自己来做，责任也必须由他自己来承担。若是去问爷爷，爷爷会说顺其自然；去问山松，他大概会在提出建议之余不忘调侃一番，但这些做法都无法触碰到欣灵的内心。她将自己的心牢牢地保护起来，不愿别人去触及那最脆弱的部分。

回答他的是短暂的沉默。

“哥哥想的问题……好难哦……”小男孩一边挠头一边说。

“是啊，”看到他挠头的样子，陌漓也不好意思地笑了，“所以，帮不上忙也没关系的。”

“可是，能够帮到哥哥，我们会很开心的。”小美接道。

“咦，这是为什么呢？”现在不理解的反而是陌漓。

“因为我们喜欢哥哥啊，”小男孩说，“大哥哥你明明看上去那么烦恼，却还是肯抽出时间陪我们，我们真的很开心。爸爸妈妈经常不管我们，说是因为工作太忙了，只能把我们寄养在爷爷奶奶这里。没有大人肯陪我们，而哥哥你是第一个。”经他这样一说，陌漓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。原本以为烦恼的只有自己，原来孩子们的欣心里也藏着烦恼。

但，孩子们的烦恼反映的，正是小镇的现状。不断流失的年轻人，不断增加的老人和孩子，相比自己的一点烦恼，似乎他们的烦恼更加普遍一些。

“其他的小朋友也是这样的吗？”陌漓忍不住问道。

“嗯，是的，”小美点点头说，“去幼儿园的时候，好多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是在外面工作，只有爷爷奶奶陪着他们。爷爷奶奶年纪大了，也不能跟着我们到处跑。”大概是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，这两个小孩子才会跑出家门，然后又恰好遇到了自己吗？这样的相识方式，不免让陌漓心生感慨。小孩子不懂什么叫“喜欢”，他们口中的喜欢，其实就是在表达对某个人的好感。因为自己陪他们了，他们很高兴，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。

“那，你们的家人不会担心吗？”陌漓又问。他想把这两个孩子送回家去，以免家长担心。

“不会的，”小美说，“我们和爷爷奶奶约好了，吃饭的时候就会回去。”

“嗯嗯，”小男孩也接道，“哥哥不用担心我们。”

“那……要不要哥哥带你们去玩呢？”思来想去，陌漓最后问道。

“当然可以！”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。陌漓也不再烦恼，站起身走在两个孩子的身后。

虽然平时去的地方很少，但陌漓还是尽力想要让孩子们体会到快乐的感觉。他带孩子们去了山松曾经带他去过的集市，在那里买了糖果；又带着他们路过了茶馆，那里不仅是茶馆，也是信箱所在的地方，少年还特意向他们介绍了遇到烦恼时应该怎样投递一封信。已经是秋天了，为了不让孩子们觉得冷，他还特意给他们买了新鲜的热牛奶。

“玩得开心吗？”最后的最后，他们又回到了相遇的那张长椅上。

“嗯，很开心！谢谢你，大哥哥！”小男孩向陌漓道谢。一时间，陌漓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。一方面他为孩子们能够高兴而感到喜悦，另一方面又在因为自己虚度光阴而感到自责。越是注视孩子们的笑脸，自己的负罪感便越深。

“我们要回去了，大哥哥，再见！”分别时，他依然不舍地望着他们。对陌漓而言，那样简单美好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。小的时候尚能够天真无邪，长大以后更多的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考虑。已然失去这份童真的他，只能目送他们渐行渐远……

“啊！”陌漓忽然惊醒过来，他没想到想事情的时候居然也能够睡着。一开始……他究竟在想什么事情？他似乎有些不记得了。可是，那二十元仍然握在他的手里——也就是说，刚才他所见到的，全部都只是一场梦。

“我漫步于这没有生机的田野上，风卷起沙粒，打得我看不清前方的道路，不得不眯起眼睛不停地向前寻找出路……”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在耳畔想起。

“啊……一场梦吗，”陌漓忍不住抱怨道，“没想到这个梦还很真实。”

“陌漓？你怎么在这里？该回家吃饭了！”借着夕阳，陌漓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，他辨认出那是欣灵的轮廓。少女是因为担心他，才会找过来的。

“你不会一下午都在这里睡觉了吧？”欣灵忍不住问道。

“……没，我们回去吧。”少年迟疑了一下说。